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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友人

最近一次和她交谈,是几个月前的一通电话。我在坡县,她在中国。

电话的那头,她举棋不定,说不知道应不应该回新加坡,重新找一份工作,拾起之前戛然而止的生活。终了,她说,大部分朋友们都觉得「回坡是更好的决定」,那么她大概率会回来吧。很快就会回来的;再一两个月,就回来。

我斜倚在沙发上静静听着她踌躇的话语,一边回忆这些年来和她的交情。早些年,我们的道路曾经紧紧交织;如今,她已走在另一条道路上,而我已逐渐认不清她的模样和去向。


我认识她很多年了。她是长我一岁的学姐;与她初识之时,她也和我身边大多数同龄人一样,走在这样普通的道路上:初入异国的大学,一边为了学业奋斗,一边又在积极的探索和认知自我。

她待人接物异常真诚,聪颖温柔,爱笑,兴趣广泛,文字功底也非常好,很快就吸引到了我的关注。但由于她长我一届,且在不同的学院,初识的一两年,我们交集并不很多;待她进入职场后,我们反而才变得更加亲密了。


由于成绩优异,她用三年的时间读完了四年的本科课程。就像很多初入工作的年轻人一样,她也遭遇了一场「精神危机」。她曾写道:大学的毕业典礼之所以叫作commencement,想要强调的并不是大学的「终结」,而是一个人真正开始学习如何承担责任,自力更生,接受社会洗礼的「伊始」(即commence)。

某天,她约我散步,和我倾吐她初入职场的不快。

如今回想起来,她那日所倾诉的来自于工作的打击,更多是「内生」的——10-5-5的工作时间,整体氛围相对养老的公司,人品不错的上司,质朴的同事,在应届生中间还算不错的薪水——所有这些,在常人听来,似乎无可挑剔。让她焦虑不安的,是她坚持认为的工作的「无意义」。

她所在的公司所掌握的技术,可以说是支持「人类现当代科技架构」的核心一环。然而对于科技时代,她抱有一种几乎是本能的悲观失望。她渴望更加温暖的,贴近人性的工作,而非日日和冷冰冰的机台相处。

工作之外,她的生活异常丰富温热——她主动接触坡县各种不同的社群,和人积极构建联系;关注气候变化和自然;热爱舞蹈和瑜伽;探索有机农业;等等。我们仍旧常联系,一起外出探寻美食,热切地交流书影音;我仍爱她的自由勇敢,爱她的笑容,但对她的情感里,却逐渐夹杂了一份担忧。

我察觉到她的「不稳定」——她工作之外的人生计划,一直是流变的:开农场;做瑜伽老师;办舞蹈工作坊;学戏剧;做气候变化相关的工作;等等……似乎每个规划都有模有样,也几乎要全情投入;但又似乎没有真正在哪个项目上落脚。 我逐渐的看不清她的未来。

与此同时,有关本职工作的沮丧情绪一直如影随形;她似乎病了很多次,状态不太稳定(我曾买了滋补的中药去看望她);肠胃脆弱;身体也一直有些瘦削。


有一天,她异国的男友联系我,说和她失联了,他很担心,请我试图联系她。然而我也联系不到。几小时后才得知,她的精神家园经历了一次大面积的失火;在失联的状态下,找闺蜜哭诉了一整晚,方才平息。

我猜想,她或许曾多次这样陷入绝望,以泪洗面;但她从没在我肩头哭过,大概因为我从未出过象牙塔,无法完整映照她的痛苦吧。

三年后,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家公司,离开新加坡。她回国了,走了很多地方,见了很多人;末了,回到老家,才终又安定下来。


距离我们那次通话,已然半年光景;她终究还是没有如期回来。

朋友圈里,经常看得到她分享平静恬淡的老家生活,以及许多有关爱,自然,教育,灵性等的内容。她的灵魂仍旧温热。我时常遥远地思念她。